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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前速递!读书 | 《幽暗》:那些时间脱落的碎片与生命难以愈合的隐伤

文汇网     2023-06-05 19:52:18

《幽暗》

韩 东 著


(资料图)

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

本书为当代诗人、小说家韩东中短篇小说选集,收入小说皆为其时隔20年重返中短篇小说写作后的最新作品,共计7篇,分别为《我们见过面吗》《动物》《老师和学生》《幽暗》《佛系》《兔死狐悲》《峥嵘岁月》,每一篇小说都保持了韩东一贯的写作风格,即冷峻、严谨、细微、高超的故事技巧和惊人的洞察力。这些作品从生活的细小处着笔,将生活中那些偶然又值得玩味的故事,通过客观化的描写、冷静而不乏幽默的讲述呈现,反映出普通人的生活状态,从中透析出人性的复杂性与现实存在的荒诞感。

>>内文选读:

我们见过面吗?

2001年,我在L市住过一百天。不是去出差,也不是旅游,只是租了一间房子在那儿待着。L市有我一帮写诗的朋友,九十年代纷纷下海,到了新世纪无论是否发财都再次想起了诗歌。他们计划办一个刊物,邀我前往L市共谋大事。我一到就喜欢上了这里的节奏。

一般上午大家都在睡觉。中午吃过饭陆陆续续才约齐,去一家茶馆喝茶或打牌。牌局开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。其间有人会打发伙计去隔壁端一碗面条,边吃边打(忘了吃午饭)。四个人在牌桌上鏖战,可能有超过四人在一边观摩。当然,我们也可以只是聊天,谈一点儿正事,但这正事现在已经不是任何生意了,而是文学事业。我的朋友计划重返写作前沿,办杂志是他们想到的一步。八十年代我们正是通过办杂志脱颖而出的。但毕竟时过境迁,我对杂志的效果提出了质疑:“现在,最自由的地方应该是网络。”

我的意思是将纸质出版换成电子出版,把杂志办到网上去。其实对网络我也不是很了解,只是在意识上比他们超前,在行动或者熟悉网络上我们属于一代人。

意见统一后便是招兵买马,搜罗技术人才。应聘者不仅要求懂诗歌,还需要知道我们这帮老家伙。因此有关的过程就难免比较漫长。好在我们可以坐在茶馆里打牌、下棋,在娱乐之余憧憬一番诗歌的未来也相当享受。有这么一件大事作为前提,他们棋牌为乐、我滞留不去就更加心安理得了。

这是下午三点以后的情形,这时离吃晚饭已经没有几小时了。我们边打牌边聊天,琢磨着晚上去哪儿喝酒。进食的愿望其实也不是那么强烈的(刚吃不久),我们的饥饿感针对的是别的东西。酒精是其一,更重要的是酒桌上的氛围。下午的活动虽然身心放松,气氛毕竟不够热烈,况且由于刚刚起床,整个人的状态也比较麻木。晚上的饭局就不同了。当城市灯光亮起,特别是当餐桌上的餐具被从一层塑料薄膜里打开,熠熠生辉,我们就像醒了过来,彻底清醒了。给我的感觉是,到了这会儿L市人的一天才真正开始。

九十年代下海的人中,有的发财了,有的生意没做好。后者比如宗斌(正是他邀请我来L市的),就曾经挣过大钱,享受过荣华富贵但最后血本无归。如今,宗斌的谋生都成了一个问题。幸亏由于他当年写诗上的名声,那些发了财的朋友都乐于帮助他。我到L市的时候,正逢宗斌盘下了一家小酒吧,他的女朋友彭姐负责经营,宗斌的任务则是拉客,就是拉那些发财的朋友过来消费。因此每天晚上的饭局结束后,我们的落脚地点就是宗斌的露露吧。

我们一落座,啤酒至少先上两打。这还只是开始,喝到深更半夜,平均每人消费一打啤酒也是很正常的事。我们这一桌是宗斌亲自带过来的。坐下后不久,在其他饭局上吃好的朋友也陆续过来了,往往成群结队。于是就拼桌子。最夸张的时候能拼起七八张小桌子,窄长的一条,如果不是房间的长度有限,还可以继续拼下去。整个酒吧里就只有这么一桌,客人能坐四五十号。有时候也不拼桌子,大家分头而坐,酒吧房间里和外面的露天座上都有人在喝酒。也有人拿着啤酒瓶子,到处串来串去。这是露露吧的鼎盛时期,也是它开业后一两个月时的情况,和我们的诗歌网站的创办基本是同步的。

那段时间的确很热闹,招兵买马也有了成效。几个年轻人加入进来,他们一概来自外地,不是L市本地人。但无一例外,他们都热爱诗歌,听说过我们(宗斌、朱晓阳或者我)。小伙子们的长处是了解网络,短处还是穷,谋生是一个问题。于是就吃住都在露露酒吧里。宗斌说了,“只要我有吃的,就饿不着你们。彭姐就是你们的妈妈,负责照顾你们”。年轻人也真是纯洁,对下午喝茶、晚上喝酒都兴趣不大,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网络上。露露诗歌网的框架不久就建立起来了。当时网络上流行的是论坛,因此我们的网站上不仅有电子书,还设立了论坛以及聊天室。最后证明,电子书几乎无人问津,论坛最为火爆,而聊天室则绝对是一个意外的发现或者说头号的惊喜。

总之突然之间,网络成了一个话题,也成了我们在 L 市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。现在,晚上的饭局上我们不像以前喝得那么多了,宗斌总是惦记着回他的露露吧,惦记着在那儿忙活的几个小伙子。露露吧最近购置了几台电脑,小伙子们在那儿上网。老家伙们也开始纷纷学习电脑。朱晓阳虽然年纪和宗斌相仿,但反应一向很快,电脑打字没几天就掌握了,继而成了露露诗歌网的CEO。他除了管网站,还要管人,管小伙子们的生活以及小伙子们和老家伙之间的沟通。宗斌不同。一开始我提议将刊物办到网上去,他就持反对意见,这会儿网站启动,他又满怀着身不能至的忧虑和恐慌。一天宗斌没打招呼就提前走了,我问:“老宗怎么了,没喝多吧?朱晓阳说:“他没事,去学习了。”

等我们到了露露吧,看见宗斌正缩在墙角里的一台电脑前打字。自然没有联网,他只是在练习,前面的墙上贴着一张儿童用汉语拼音字母表。宗斌叼着一支烟,两只手各伸出一根手指。他看一眼图表,敲打一下键盘,手指头能在半空悬上七八秒。那图表是针对幼儿的,比如e那一格里就画了一只鹅,i的旁边画了一件小衣服,sh 就画了一头长毛狮子。宗斌的眼睛被香烟熏得眯成了一条缝,都不知道弹一下烟灰,咬着烟蒂的嘴里发出“恶”“一”“四”之类的怪声。

我给宗斌的建议是,不需要这么按部就班,找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诗,直接敲上去。不知道发音就查字典。宗斌说:“我是L市人,普通话不标准,小时候也没学过汉语拼音。”

朱晓阳说:“我也是L市人,也没有学过汉语拼音。”

在我和朱晓阳的鼓励下,宗斌不出一周就打字无碍了。但每天晚上的饭局他仍然提前离席,回到露露吧,然后直奔露露诗歌网聊天室。宗斌说露露吧是我们东山再起发动诗歌革命的指挥部,其实并非如此。也就是几台电脑成天在那儿开着,几个小伙子以及宗斌在那儿上网。网站的创建工作已经完成,剩下的只是日常维护,小伙子们把这儿当成免费网吧了。宗斌亦然,沉浸在自家网吧里,对小伙子们也不好过多指责。而且,彭姐也开始上网了。现在我们每次去,都见不到她人。好在都是老朋友,我们就自己去后厨的冰柜里搬啤酒,自己拿杯子、开瓶,结束的时候把钱压在烟灰缸下面。一次我问宗斌 :“彭姐呢?”也不是想让她招呼我们,只是某种礼节性的问候,彭姐毕竟是宗斌的女朋友。宗斌盯着电脑显示屏,头都没有抬, “在和她的大卫聊天呢。”宗斌说。

“大卫?”

“嗯嗯,彭姐在网恋。”

还有一次彭姐出现了,溜达到我们这一桌,也不是要为我们服务,拿杯子、开瓶什么的,只是一种礼节。我们毕竟是宗斌的哥儿们。宗斌对她说:“你去和大卫聊天吧,去呀,这里没你什么事。”

宗斌说的应该不是反话,看上去他挺高兴的。就像把彭姐支走去聊天,他也更有理由去上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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